高考前的独家记忆

说不留恋是假，怅然若失是真。

还记得高考前清空教室的那天，我往垃圾桶扔完试卷便想起语文答卷里夹的作文也一起丢了。不论是被投影的范文还是干涩的流水账，都是我文字的瑰宝和考场狗急跳墙高效率写作的见证，我才舍不得它们。于是我逆着人流冲回垃圾桶边，占据一席之地开始翻找。有抢救回来的，但更多的不知滑进谁书本的缝隙，无处可寻。

清理阿姨抄起一摞书豪迈地举起双臂，走廊边松手之际那书与试卷顷刻在空中消失，没有电影里演的碎纸纷飞，也不会有试卷随风飘扬，只有楼下地面传来的“砰”的一声，是谁在我的心上开了一枪。

哦，是我的青春期着陆了。

《青春派》剧照

青春期着陆前的第48小时，我在“喊楼”。

“喊楼”是我高中的传统项目，即高二楼的学生对着对面高三楼喊出祝福，然后高三的学生再将鼓励的话回喊回去。楼下空地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空气中弥漫着激情和荷尔蒙。高二学生撕心裂肺地高喊加油口号，但其实在喧嚣中，高三楼能听到寥寥无几。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宛若大型鸡同鸭讲现场，但尽管如此，眼眶还是不禁温热起来，那种近乎饱和的豪迈感，伴随着一些不知源头的悲壮气息，似乎在宣告着什么……

而人群中，有人在滥竽充数：是我。在拥挤的人群中，我逐渐开始抽离于嘈杂，在不经意的一瞥中，我正好看到当时我喜欢的人从楼间连廊上走过。他仍像往常那样揣着两本书，用不怎么帅的姿势，从连廊的这头走到那头。那一刻，所有的喊声都沦为了寂静，我再也听不见任何口号。眼睛自动开启了“背景虚化”模式，视线里只剩下一个他，其他画面都成了多余的模糊背景。我拼命伸长脖子以多看他两眼，在即将各奔东西的最后时间里，看见他是珍贵而奢侈的事情。然而总有一些脖子比我更长的大脑袋们乱伸，挡住了我的视线。几秒后，当我再次看向那条连廊，连廊上已空空如也。

其实至今我都不确定那一眼到底是不是幻觉，但那个瞬间，喧嚣中的片刻宁静，视线中的你，人群里不安分的我，都成了我挥之不去的私藏回忆。

《风犬少年的天空》剧照

青春期着陆前的第40小时，我在晚霞和人间的交界处。

是的，晚霞和人间的交界处就是那条连廊。那条露天的四楼连廊，是季节的标尺、黄昏的刻度。我照常在每天傍晚5点40穿过连廊，然后照常忍不住在中途驻足徘徊，那些或明或暗的天色、或多或少的余晖暗示着季节的更替。头顶有夕阳渐沉于钟楼之后，留下暗黄与深蓝相融的天空，那种肃穆性的美，有将人从现实中抽离的能力。在那些刷不完题、考不完试的日子里，我依赖这种抽离感带我闯出人间。 

钟楼的钟声会在6点准时响起，然后便是晚自习的铃声。连廊下面，聊天声、脚步声开始蔓延到每个角落，当这些声音渐渐逼近连廊，我也顺势被拽回现实。但今天不一样，学校很快就要被布置成高考考场，这条连廊将会携同着我那些渺小隐蔽的回忆一起被暂时封闭。于是，我掏出据说有拍照功能的按键手机，勉强地拍下一张照片留作纪念。照片模糊昏暗，根本无法再现那些黄昏，连廊上发生的人和事从此压缩于一抹200像素的斜阳，不再鲜活浓艳。

是时候了，我故作决绝地离开，以为不回头就能撤销想念，却发现久久无法释怀于相机快门那“咔”的一声。那个瞬间，我和连廊的联系就此切断。从此我的确再也没能回到那里。 

青春期着陆前的第20小时，我到校门旁的咖啡厅刷完最后12元卡内余额。

咖啡厅开业于我入学的那一年，昏暗、寂寥、顾客不多，却占据了我绝大多数的午间时光。即使店里换过三波店员、两个老板，给我的咖啡“去冰加浓”的习惯依旧口口相传、从未间断，尽管我只要求过一次。这样微小的关照是店员们和我之间的一种默契，无声的善意同样令人动容。在17岁那种常易缺爱的年龄，这份关心别致而妥帖，从此让我更加坚定地相信陌生人之间的善念。

我熟练地掏出储值卡，店员熟练地刷。“卡内余额用完了，还充吗？”“不用了，要毕业了。”店员机械地将储值卡回收销毁，我看到那张以66结尾的卡被清脆地折成两半，不偏不倚地进了垃圾桶。我的心没来由地震颤了一下，只觉得什么东西也被连同着一起折断丢弃了。那个午后，我如往常走出咖啡厅，听到身后传来小声的“高考加油”。当时只道是寻常。

《最好的我们》剧照

青春期着陆前的第12小时，我想留下点什么，关于我和你。

那个下午拍毕业照，人群混杂，但并不影响我辨别你。你安静地站在人群的外围，白衬衫、牛仔裤、修长的手指。我遥远的凝视穿过人群的缝隙抵达你，却又因怕被你发现而时刻准备着转移。五月天在歌里唱：“抓住那只蝉，以为能抓住夏天。”我不想抓蝉，却想把你捉进我的青春。

我将相机塞进同伴的手里，然后推推搡搡地挤出人群奔向你，“合…合个影吧”，那一刻我丧失了语言能力，所有的预想台词都临场逃离。同伴善解人意地立刻举起相机，在你“看破不说破”的微笑中，我拍下了人生中的第n张崩照。美颜软件救不回我的大脸，因此我把那张照片埋进了云盘的深处，并没有发给你。

没有高声表白、没有冲动拥抱，电视剧里果然都是骗人的。我盛大漫长的暗恋最终以一张合影告终，可你猜不到那个凝固的瞬间背后有多少煞费苦心的“想见你”。没关系，照片上的你一如往常地清冷，还是那种最令我动心的气质。谢谢你把我喜欢的样子，慷慨地赠予那个快门瞬间，无声的照片里住着我宁静而纯粹的爱。

其实，其实这些故事后来都还有结尾。成摞的试卷被搬上了垃圾回收车，不知运向何处；楼间的连廊因翻修而封闭，我再也没去过；模糊的黄昏照片因手机格式化而丢失，成为看不见的回忆；我最爱的咖啡店，也终究没撑过那个夏天。至于故事里频繁出现的那个人，那次合影的确成了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我们早已没有了联系的借口，于是他静静地躺在我微信的列表里，陌生又亮眼。

我就这样看着，看着我的青春期逐渐下坠，看着青春期的残骸片片散落，被无谓地缓缓吹向回忆的深处，无可奈何。那么多繁复的记忆，从此被统一归纳为“青春”这两个字，假装深沉，却永久地失去了张力和色彩。还记得当时写不完的作业和混不完的青春。如今两样都戛然而止，说不留恋是假，怅然若失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