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每个人身上都有善的一面吗？

生命，无论快乐与悲伤，都值得被热爱且深爱。

童书作家存在的目的，是让童年多一些笑声，少一点儿恐惧，少一点儿焦虑，帮助孩子面对生活中那些谜一般的问题，让他们学会保护那些比他们更弱小的人。等他们长大了，可以好好照顾这个世界。

一个比现实世界更好的地方

算起来，遇见乌尔夫·尼尔松先生，是五年前的事情了。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我们在北京某个胡同的一家咖啡馆里聊了很久，从艳阳高照一直聊到夕阳西下，关于他为什么要给孩子写故事，关于童年和成年的分野，关于他和他弟弟的暮年之旅……      

他的模样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但我仍然记得他眼神中的善意和忧虑，这是一种我熟悉的眼神，很多童书作家都是如此。他们在书中描绘的世界，是一个比现实世界明亮一点儿、温暖一点儿、美好一点儿的地方，但他们又并不愿意只把孩子包裹在一个美丽的泡泡里，所以，他们总是沿路留下一些暗示，暗示某种现实世界的逻辑，某种特定的危险、悲伤、疾苦。

乌尔夫•尼尔松（左）和插画师爱娃·埃里克松

《当世界上只剩我们俩》是当时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本，讲的是一个5岁的小男孩看错了放学时间，爸爸妈妈没有去接他，他就以为爸爸妈妈出了事，也许是被卡车轧死了。他坐在台阶上哭了起来。“我还没到六岁，在这个世界上就孤零零一个人了……”

但是，他还有一个小弟弟要照顾。于是，他制订了周详的计划，用木板盖了一个白色小房子，用纸板箱做了一个小电视机，自己表演节目给弟弟看，还跟邻居借了鸡蛋，做了碗面糊……他坚定地对弟弟说：“现在这世上只剩你和我了，不过我会照顾你的，会把你照顾得很好很好。一切都会跟以前一样的。”

尼尔松先生告诉我，这是他和弟弟小时候发生的真实故事。傻气吗？是的。但是，每个孩子恐怕或多或少都思考过这些问题。如果灾难发生了，我该怎么办？对孩子来说，还有什么灾难比爸爸妈妈消失更可怕？

五十多年后，当他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父母已经去世。“他们老了，不能走路了，然后死了，而我们已经能够照顾自己。当年我的难题也不再是一个难题。”

其实，那天下午，我还真的见到了他的弟弟。他们有着一样的蓝眼睛，一样高得有点儿滑稽的鼻子。他们是一起来旅行的，北京只是中转站，他们真正的目的地是内蒙古希拉穆仁草原，听说那里天大地大，白云碧草，风景壮阔。

“通常这种旅行都是跟妻子一起，不是吗？”我问。他若有所思地说：“当你60多岁的时候，也许也会愿意跟你的弟弟一起去一个遥远的国家走走，作为一种人生重聚的方式。”

你相信每个人身上都有善的一面吗？

乌尔夫·尼尔松从19岁开始写作，至今已经创作了100多本书，尝试过各种类型、文体与形式，几乎拿过瑞典儿童文学的所有奖项。他的很多作品被改编成歌剧、电影、广播剧、儿童舞台剧，甚至有以他的作品为题材的邮票。   

他年轻的时候受左翼思潮影响，对社会问题充满兴趣，关心公正、平等、世界和平，他也曾试着写严肃的长篇小说，但他说自己缺乏足够的体力、耐力和专注力。他写过两本成人小说，用他自己的话说，“无聊到死”。  

在他的儿童小说中，却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生硬的政治性。在那些以豚鼠、兔子、小猪和小孩子为主角的故事里，你能感受到他对生命最细腻、微妙而动人的描绘，尽管他说：“生命如此珍贵，我都不知道该从何表达。”

他喜欢以小动物为主人公——“我想让人们知道它们是多么的可爱。我刚养了两只猫，一只是窈窕淑女，格调优雅，另一只却粗鲁奔放，充满活力，它用爪子吃饭，喜欢踩我的肚子。如果你了解一只猫，你会看到它身体里住了一个人的灵魂，那么可爱的一个小人儿。”    

他说自己正在构思一个5岁的小女孩想要成为一只猫的故事，因为她想要一个尾巴。她开始吃猫食，因为哥哥说吃了猫食就会变成猫。她想要进入一只猫的大脑，她想知道猫在说喵的时候，真正说的是什么。她想知道，当一只猫坐在窗口凝视窗外时，它在想什么，它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这是一个有趣的思想实验，他认为童年是做这些思想实验最好的时候。然后，他又给我布置了一个思想实验：“从现在开始，你走到街上，遇到第十个男人，无论年龄、职业、美丑，然后你要嫁给他，跟他度过余生。你觉得你能爱他、尊重他，在他的身上看到善意与智慧吗？”

善意是一个如此深刻的问题，每一种宗教都在谈论它。“你相信每个人身上都有善的一面吗？每个人都有爱吗？你相信每个人都有智慧吗？”

他曾经写过一个故事，讲一只小老鼠想要改变世界，它相信每个人身上都有善意，然后它遇到一只可怕的大田鼠，大田鼠坑蒙拐骗，尽做坏事，大家都怕它，唯独小老鼠不怕。最后，他安排了一个非常乐观的结尾，让小老鼠在这只又丑又坏的大田鼠身上找到善意、悲伤与智慧。

 “我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故事：一个有趣的故事，很幽默，但又可以启发孩子去思考一些大的问题，存在主义的问题。比如人活在世界是做什么的，社会到底是怎样的，为什么我们会活着，如果我们死了会发生什么事情。”

如何与孩子谈论死亡？

死亡是他的小说里经常出现的主题。什么是死亡？死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会疼吗？《最美的葬礼》是讲几个小孩子成立了一家葬礼服务公司，为所有死去的小动物料理后事，让它们入土为安。

他们在地上发现了一只死去的黄蜂，于是煞有介事地为这只黄蜂举行了葬礼——他们把黄蜂放在一个小小的雪茄盒里，埋入黑漆漆的坑中，还将蓝色花朵的种子撒在土里。

但是，对着这个小小的尸体，游戏突然不再是游戏，因为他们意识到，所有活着的生物都会死去。所有的人，所有的动物，总有一天都会死的，都会消失于无形，包括他们自己。

《再见，松饼先生》讲的是一个小姑娘陪伴她的宠物豚鼠度过最后一段生命。松饼先生即将7岁，已经很老很老了，生命即将终结。小姑娘给豚鼠写信：“爸爸说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们只是睡着了……也许你可以遇见你的母亲、你的妻子……”

她每次都把信放在松饼先生的小信箱里，有时还会放上几颗杏仁，那是松饼先生最喜欢的食物。而松饼先生每次看完信，都会将信咬碎。她觉得松饼先生已经明白了她的信。

最后，松饼先生死了。他们将它安放在小小的纸箱里，举行了盛大的葬礼。纸箱里放着小姑娘的最后一封信：“现在你知道的东西比我们多了，松饼先生。现在你知道了死亡是怎么回事……”

死亡无可避免，但这些温暖、悲伤和充满尊严的故事，能让孩子们在理解死亡的同时，得到某种程度的慰藉。“若一个孩子面对了小豚鼠的死亡，就可能更好地面对祖母的死亡。所以，父母应该和孩子谈论这些问题。这种对话是一些很重要的事情的起点。”

“对我来说，一切是从我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开始的。小时候，我害怕父母死了，只留下我和弟弟两个人。后来，我长大了，结了婚，有了孩子，我又开始害怕有一天我死了，而我的孩子还没有成年，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世界上。所以，写这些故事，是我自己面对恐惧、处理恐惧的方式。我曾经那么害怕死亡，但现在我不怕了。”

                                                                                             —乌尔夫·尼尔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