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我爱你!》剧照,惠英红饰李慧如,倪大红饰常为戒

本分

在电影《我爱你!》中,惠英红饰演孤寡拾荒老人李慧如,和她演对手戏的是老戏骨倪大红,两人上演了一段感人的老年人爱情。最初拿到剧本时,公司对于让她出演李慧如比较犹豫,因为这个角色并不是最有戏剧冲突的,比倪大红、梁家辉以及叶童的戏都要显得平淡得多。演技“炸裂”的戏对于63岁的惠英红而言,是她曾解过的一次次证明题,现在她对角色的判断有另外的考量。“越是平淡的角色,越考验演技的精准。平淡的角色太用力会抢了对手的戏,如果演得太平淡又会被观众忘记,反而拖垮了整部电影。这是演员很怕的一类角色,不能使劲演,却要让观众记得角色的点点滴滴。”惠英红决定不顾公司反对,接下这部影片里这个具有“穿针引线”作用的角色。

惠英红饰演的李慧如和倪大红饰演的常为戒从不打不相识,到互生情愫的情感转变是影片前半段主要讲述的故事。故事中呈现出老年人相爱时会遇到的诸多问题——如何面对衰老、病痛、死亡、遗憾?为子女付出一辈子,是不是真的可以在老年时还自己时间,冲破现实桎梏自由地爱一把?这种黄昏恋题材在电影市场里是特殊的,尤其考验演员的尺度感。惠英红的表演方式是要尽可能地还原角色生活的场域,要真的去“爱”,让自己进入一种恋爱的状态。“拍片的70多天,我真的很爱常大哥。”

《我爱你!》中有一段李慧如和常为戒在游乐园拍拖的戏,两个老人手拉着手像孩子一样玩耍,这种区别于年轻人拍拖的情绪让惠英红想起小时候父母之间的相处。“小时候家里穷,我们住在公屋,每天晚上吃完饭父母会带着我和妹妹去附近的公园,父亲拉着母亲的手走在前面,我们走在后面。有一次母亲说很想玩公园里的荡秋千,结果父亲一把推猛了,母亲从上面掉下来摔断了手。”惠英红将儿时看到的父母相处的模式,也放到了影片的情感关系中。

电影《我爱你!》剧照,李慧如眼神平静却蕴含力量

拍摄的头几天,惠英红觉得倪大红有些社恐,自己的戏演完,就找一个没人的角落“躲起来”。惠英红观察着倪大红,有时故意走过去聊几句,有时远远地用眼神传递着对倪大红的关注。两人之间你来我往的小情绪建立的过程,一开始让倪大红有些不适应,后来他渐渐习惯了惠英红偷偷注视的目光。“那是一种‘爱’的感觉,对方的一言一行都会牵动你的情绪。他就算是一座冰山,也应该被我融化了。”惠英红笑着说。这种工作方法对科班出身的演员而言明显是会伤筋动骨的,但对惠英红而言却另有一番趣味。

很多年前,惠英红在出演《血观音》时,演员文淇曾被她强大的气场吓得不敢说话,后来惠英红说那是为了不出戏而制造的一种距离感。惠英红坚持着自己的一些“笨方法”,她愿意在一些观众看不到的地方下功夫进入角色的内心。熟悉角色的习惯、说话方式、心理变化,不是靠演,而是一种下意识的肌肉记忆。如果角色的心理历程无法说服她,那证明也无法说服观众。惠英红说,她在李慧如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曾经出生在大户人家,后来家道中落,经历了爱人去世,终生未嫁。虽然生活在底层,靠捡空瓶子补贴家用,骨子里却有一种抹不掉的尊严。“李慧如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她自卑,富有攻击性,在陌生人靠近时容易炸毛,但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常大哥的爱情让她放下了戒备,但她时刻担心一切美好都会失去。”

在惠英红看来,这是一个杂念很多的角色,所以在她成为李慧如之后,尽管是“收着”演,却可以从李慧如的眼睛里看到不同阶段的情绪变化。既不能抢了别人的戏,又不能没有存在感,这是惠英红近些年饰演角色时没有过的挑战。拍戏时,惠英红每天坚持用肥皂洗脸,李慧如要有一种饱经沧桑感;到了片场,脸上还要糊上胶水做的老年妆,戏拍完了,脸上长了很多雀斑。这些为角色付出的点滴在惠英红的叙述里就像是演员的本分,“一切都得来真的,观众看得出来”。

拍摄过程中,导演很少对惠英红的表演提要求,他很信任惠英红对这个角色的处理。唯独有一场戏,是常为戒开着车送李慧如回老家,途中正有一对新人在办婚礼。常为戒和李慧如看着那对新人,嘴里说出了“我愿意”。导演韩延说:“如姐,你说这句话时,帮我加千分之一的甜。”当下的李慧如失去了在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亲人,整个人都是空洞的,没有了寄托和依附,那一声“我愿意”承载的是她对爱的渴望和想象。杀青之前,惠英红忍不住问导演:“你为什么在拍摄过程中都不管我?我是一个需要导演鼓励赞美的人。”听上去是一种很骄傲的玩笑,但对惠英红而言,进入角色,如同进入某个人的一段人生。

漩涡

“高高低低”是惠英红挂在嘴边的话,“我的一生,是别人的两世”,每次经历生活的痛击之后,她反而变得更强大。惠英红的故事很像一部传奇电影,父亲出自名门望族,上世纪60年代一家人从山东逃难到香港。惠英红3岁开始跟随母亲、妹妹上街要饭,在湾仔一带卖口香糖,13岁在红灯区夜总会跳舞,16岁遇到改变她命运的导演张彻,代替临时撂挑子的演员出演了《射雕英雄传》里穆念慈一角,算是进入了香港娱乐圈……

惠英红提到过去的苦难时轻描淡写,“我的一生恰好经历了不同时代的变化,我自己就是不断身处在时代的漩涡中”。这句话不假,惠英红出道即达巅峰,赶上了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尤其是赶上武打电影最为卖座的时候。她身形矫健,因学过戏曲有武打底子,又肯努力,吃得了别人吃不了的苦。那时候武打演员男性多,女性却很少,这是上天给她的机遇。她回忆说,那时候香港一年有400多部电影开拍,一年里她差不多要演十几部戏。作为“打女”,她是出了名的不要命,拍戏时在没有替身愿意从16楼跳下的情况下,她选择自己上,最后还是出了意外,但好在没有生命危险。惠英红自从出演了刘家良的《烂头何》之后名声大噪,各种打戏找上门来,上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她成了香港武打戏里的扛把子“打女”。

尽管浑身是伤,21岁的惠英红还是迎来了自己的高峰时刻,年纪轻轻就以电影《长辈》夺得第一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影后,这是香港电影史上唯一一个武打影后。出身底层的惠英红不再为了生计而接戏,她发现自己是真的热爱拍戏。

黄金时代,香港明星有各自明确的标签,这样找演员比较有效率,惠英红靠“武打”安身立命,同时期出道的钟楚红主打的是“性感”,张曼玉是“玉女”,这意味着转型在那个时代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那时惠英红签约在邵氏公司,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能打的明星,邵氏怎么会轻易放弃。惠英红入行十几年,身上大伤小伤无数,她意识到“武打”是个吃青春饭的行当,其间想要转型却受到了邵氏的阻挠。随之而来的90年代,香港的喜剧和文艺片替代动作、武侠片成为当时的主流电影。

“感觉是突然某一天,没有人再来找你拍戏。”时代风向转变,即使贵为影星也如此,无戏可拍的惠英红从高峰跌入了谷底,就算零星有戏约,找来的也都是婆婆或者妈妈一类的角色。惠英红一向好强,年轻气盛且高处跌落,怎么受得了?惠英红患上了抑郁症,“我是一个曾经躺平很多年的人”。和抑郁症对抗的那几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最后她决定放弃自己,试图吞安眠药自杀,被家人从鬼门关救了回来。之后,她想明白一些事情,“我不能被情绪病打倒,连死都不怕,我还怕活吗?”

惠英红放平心态,为复出做准备,在这个时间段她不断学习充实自己,为了克服自己的情绪病,她还考了心理咨询师执照。惠英红告诉我:“那会儿我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不断在拉扯内耗。”当时她有一个信念,如果被情绪病打倒,那她永远不可能演戏,她要学习的是理解自己,和情绪病相处。沉寂多年之后,在不断了解自己的过程中,她似乎开了窍。她想起13岁在湾仔剧院门口被点燃的人生意义——成为明星,被看见,被认可。她梳妆打扮,出现在导演、制片人们常常出现的场所,看上去像是偶遇,实际上都是刻意为之,一切看似有机会的戏,她都不再放过。

2005年复出后,她对于是出演电影还是电视剧、角色是大是小,不再挑剔。得让自己忙起来,在角色中历练。千禧年之后,香港TVB大行其道,随着《冲上云霄》和《金枝欲孽》的热播,TVB横扫海峡两岸暨香港。她在这个时间段出演了《巾帼枭雄》《宫心计》,被称为“TVB的金牌绿叶”,她还在电影《新倩女幽魂》和《无间道2》中饰演了一些比较小的配角。

TVB这股风潮流行没几年,在2008年之后渐渐式微,内地与香港合拍片成为这个阶段的主流,小而美的香港文艺片深得观众喜爱。2009年,惠英红出演了合拍片《心魔》中控制欲强的单亲母亲。片中有一个长镜头,在巨大的变故到来时,惠英红双眼含泪,脸上露出一种被命运嘲弄的笑容,堪称教科书般的演技。这部作品虽然投资不大,却让50岁的惠英红时隔27年再度拿下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获奖,甚至没有准备演说词。作为从深渊中爬出来的人,她的获奖感言道出了蛰伏这些年的真情实感:“曾经风光了十几年,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会跌到谷底,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找我,不知道为什么逼自己进入死巷。我把自己藏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办好。我连放弃自己的生命都试过,因为真的不知道自己将来怎么样。但我现在很有信心,我知道我是属于电影的,哪怕是一天、两天,只要是好角色,我都会尽量做好。”这段获奖感言让人唏嘘,惠英红等了20年再度站在台前被重新看见。

此后,惠英红的戏路被打开,一部接一部的戏,指向的都是那些身处边缘和黑暗中的人。越是那些复杂、黑暗的角色她演起来反而越发得心应手。她说:“这些角色就像熟悉的老朋友,让我变成她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人生过半,她找到了发力的节奏——电视剧《刑侦日记》中她饰演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幸运是我》中出演一名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独居老人,《血观音》里饰演毒辣阴狠的棠夫人。

片中还有另一对老年爱情,叶童饰赵欢欣,梁家辉饰谢定山

惠英红每饰演一个角色,都不允许自己虚构角色的情绪。当问起她会不会担心接近黑暗是一种危险?惠英红陷入思考,“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每一次杀青前的最后几场戏,我都会在心里和这个角色告别。结束了,你要回来重新开始生活”。

惠英红喜欢研究人,更喜欢观察人,这是3岁之后练就的生存技能。“小时候出去讨饭,如果找错了人,人家还会打你,白白浪费了时间,所以从小就会找好说话的人,表达可怜。”直到今天,她对周遭的人和事依然保持着敏感的观察力,像一只蹲守在草丛里伺机而动的野兽。对生活的危机意识一直存在,改是改不了了。她告诉我,投入身体和情绪拍戏非常累,回到家也想休息,但如果超过一个星期没有人找她,她会慌,觉得自己没有了价值。她要强,凡事要求做到极致,下意识地敏感,担心自己表现差而丢人。此时的惠英红聊起几十年前的旧事,脸上虽然笑着,却让人心疼。

惠英红的人生跌宕起伏,历经沧桑,她的美是坚定、自信的,但其中也包含了命运逼迫出来的韧性。到了60岁,她也在慢慢调整,说服自己放松下来,要学会假装是“近视眼”,做一个糊涂且开心的人才最重要。是否考虑息影退休?她觉得自己终归是无法离开银幕的,演戏才是保持生命力最好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