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盲人决定去当程序员

作为一名视障者，如果想自食其力，除了做推拿按摩师和调音师，还能选择从事哪些职业？

蔡勇斌给出的答案是：程序员。

盲人也可以选择程序员这一职业。/图·pexels

6岁时，蔡勇斌不小心将石灰倒在头上，导致双目失明。自此，在他的记忆中，父母的样子永远停留在了他们30多岁的时候。13岁时，他来到了深圳元平特殊教育学校。通过老师的帮助和自己的摸索，蔡勇斌学会了编程，他的人生也就此被改写。

成为一名程序员，还自己创了业，在元平特殊教育学校的孩子们的心中，蔡勇斌是他们的偶像。

当再次回到母校，蔡勇斌这样勉励师弟师妹：“过去我们常说，如果电脑没有了屏幕，视力正常的人是用不了电脑的，但我们可以，只要一副耳机就可以了，这说明残障用户只是没有无障碍的环境而已。”

长久以来，视障群体的生活很少被关注。/图·pexels

在中国，视障群体的规模超乎想象。根据中国盲人协会2019年5月公布的信息显示，我国视障人数已经增长到了1731万人。

但长久以来，他们的生活很少被看见。在残联的努力下，推拿按摩行业针对视障群体，已形成相对成熟的教育培训及资格认证体系。这一行业，也成为视障人群就业的主流选择。

互联网行业的迅猛发展在重塑整个中国社会的同时，也改变了视障群体的生活甚至职业选择。越来越多像蔡勇斌这样的视障者通过学习编程进入IT行业，互联网为更多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开拓了另一条发展路径。

电脑是什么？

从畏惧、接受到掌控

21世纪初，电脑刚开始在中国普及。2000年，蔡勇斌家中突然多了一套大家伙——一个笨重的显示屏、一个方盒子，还有布满按键的塑料板。家人告诉他，这就是电脑。

听到这个名称，12岁的蔡勇斌的第一反应是畏惧。“电脑”，有着与人体器官“脑”相关的名字，电视上还经常提到电脑“蠕虫病毒”，动画片中说未来电脑能控制人类，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恐惧。

直到有一次，在特殊教育学校，蔡勇斌听说盲人也能用电脑上网学习、看新闻、听歌、下载视频、用QQ聊天，这让他很兴奋。然而，当他用电脑登录门户网站想去听新闻的时候，他发现因为网站无障碍功能不完善，屏幕阅读器读取到的都是类似于图片、图片按钮、链接这样让人无法理解的信息。他给客服打电话反映问题，客服反馈说会处理——但他一等就是大半年。

蔡勇斌等不及，决定自己学习编程解决这些问题。于是，他缠着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教自己编程。老师虽然不会编程，但拗不过他，于是自己先去学，学一点，再教他一点。

盲人程序员蔡勇斌。 /图·视觉中国

然而，上了不到10节编程课，蔡勇斌眼睛要做手术，他便辍学了。但他并没有放弃学习编程，而是找来了大学编程教程以及从实体书上扫描的电子文档自学。扫描过程中经常会出现识别错误，比如将数字“1”识别为字母“I”，或者将数字“0”识别为字母“O”，这些都给他编译代码带来了困难。

蔡勇斌喜欢用图形记忆法学习、记忆。比如，他会把软件、数据这些抽象的名字分别想象成钱包和一本书。“很多东西是记不住的，我会先把它想象成某种事物或图形，先不管它事实上的样子。”

但有些时候，学习编程免不了要死记硬背。有一次，他打算学习一个比较复杂的程序代码，却总是看了前面忘后面，看了后面忘前面，学不进去。没办法，他就把这几百行代码都背了下来。连洗澡、睡觉和吃饭的时间，他都在思考和模拟这些代码的执行。

还有一次，他在编写代码的时候总也想不通如何实现某个程序要求。结果有一天在睡梦中他梦到一串代码，醒来后赶紧爬到电脑前，一验证，竟然通过了。

随着编程学习的逐渐深入，蔡勇斌慢慢地爱上了这种掌控电脑的感觉。在20岁左右，蔡勇斌就独自开发了一个名为《PC秘书》的面向视障人群的PC端程序，可以帮助他们浏览新闻、小说，听音乐和看视频等。

蔡勇斌想自己建一个网站发布这款软件，于是又去学习ASP、PHP、Java Script、HTML等必备的Web编程语言。当时，他用Windows自带的IAS和记事本一行一行敲代码。

为了让网页视觉更整洁，他用仅有的一点视力趴到屏幕上一点一点地检查。大半年过去了，他再去看自己的电脑屏幕，发现除了四个角，其他地方都没有灰尘——都被他的眉毛和眼睫毛给刮掉了。

《PC秘书》发布后，蔡勇斌的QQ好友一下子被加到爆，他开了两个QQ号处理这些盲人朋友反馈的问题。有人跟他说，能不能给盲人群体开发一个软件用来上QQ游戏和视力正常的人一起玩斗地主。在当时的女朋友、现在的妻子的帮助下，蔡勇斌提取了54张牌的特征码，发布了一款名为《神奇欢乐斗》的棋牌游戏辅助工具。

2018年12月24日，东莞。蔡勇斌和女朋友在这里结束了10年的爱情长跑，领取结婚证：“我就是喜欢他做事情不认输的态度，我也会一直支持他。” /图·视觉中国

神奇的是，在这个软件的帮助下，盲人用户在玩斗地主时的操作效率反而比视力正常人群还高。他们不需要鼠标，只需要把手指固定在键盘F和J的位置上就能实现出牌，甚至有的盲人用户还会催促视力正常的人快点出牌。

兴趣、职业、创业三连跳

当时，《PC秘书》的发布给蔡勇斌带来了一年几万元的收入。这让他第一次意识到，学习编程、开发软件不仅能给自己带来乐趣，还能带来经济收入。后来，公益组织联系到蔡勇斌，请他协助一些互联网公司做无障碍化工作。最终，他成功应聘到一家公司。

2019 年 4 月18 日，杭州，蔡勇斌来到杭州参加 2019 阿里巴巴研发效能峰会，并接受阿里巴巴工程师对他的一份捐助，以渡过创业难关。/图·视觉中国

在这家公司工作时间久了，蔡勇斌发现，有时公司为了经济效益，并不会真正把视障群体的利益放在首位。不愿被束缚的蔡勇斌萌生了自己创业的想法。2018年，蔡勇斌辞掉了工作开始创业。

很多人并不看好蔡勇斌。在创业之初，有位大公司老板对他说：“说句实话，我不是瞧不起你，我们公司很多高材生离职创业之后都是九死一生。你眼睛看不见去创业，更难。”但蔡勇斌却觉得，自己还年轻，即便创业失败也输得起，大不了把自己之前赚的几十万元亏了，再从头开始打工。

考虑到公司主营方向是提供信息无障碍化测试以及开发服务，蔡勇斌在招聘启事中表明，同等条件下视障者优先，这让那些同样掌握编程技术的视障者看到了新的就业机会，李朗就是其中之一。

创业很难，盲人创业更难。/图·pexels

李朗患有青光眼，随着视力恶化，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回家。学习了几年推拿按摩之后，他就一直在盲人按摩店工作。在工作之余，他听说盲人可以学编程。出于兴趣，他开始跟着盲人编程老师的课程自学。

2011年左右，李朗用攒下来的钱给自己买了一台电脑。渐渐地，李朗自己开发出可以批量处理文件的小程序，后期也会自己做一些软件。

有一次，他发现《PC秘书》这个软件中听收音机的功能无法使用，刚好自己那段时间正在研究听收音机的功能，就把自己写的程序放到了《PC秘书》软件中，也因此认识了蔡勇斌。蔡勇斌创业之后，李朗应邀加入。

目前，在蔡勇斌的公司，70%的员工为视障者，主要从事技术开发和测试工作。公司在开会时几乎不用PPT投屏，也从不用画笔和白板，但会请视力正常的人记录会议纪要。

2018年12月23日，东莞，从左至右为周程、蔡勇斌、李连才、李鸿利，他们都是盲人程序员。 /图·视觉中国

盲人程序员，

科技平权的一小步

对蔡勇斌、李朗来说，当年学习编程的无心之举彻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

据蔡勇斌回忆，自己没接触电脑时只能天天在家听电视、听收音机，在房间里无事可做；如果想出门，只能被动等待身边哪个亲戚、朋友有空了，约着他一起出去。学会编程后，他可以在网上学习、娱乐、结识朋友，还能通过创作赚钱，直至成为一名程序员，并且创办了公司。

蔡勇斌向央视新闻记者介绍公司。/央视新闻截图

据蔡勇斌了解，大多数视障者都有摆脱传统推拿按摩行业和钢琴调音行业的意愿，但学习编程有一定门槛。尽管相对于视力正常人群，视障者在专注力、对计算机硬件的熟悉程度和无障碍产品开发体验上存在一定优势，但毫无疑问，对视障者来说，成为一名合格的程序员并不容易。

据悉，目前针对视障者的特殊教育体系中尚未纳入编程教育，这意味着那些想学习编程的视障者只能通过自学或参加公益组织的培训班进行学习。由于相关考试以及资格证书并没有被权威机构认可，哪怕视障者经过培训、持有证书，在应聘相关岗位时，用人单位也无法直观了解其专业水平。大多数时候，视障者想要获得一份工作，仍需要通过内推，或是熟人介绍。

2014 年 9 月 25 日，深圳。午饭时间，王孟琦与蔡勇斌互相搭着肩膀去食堂吃饭。 /图·视觉中国

据记者了解，国内各大互联网企业尚未针对视障程序员推出特殊招聘计划。蔡勇斌、李朗也表示，他们只听说过有视障者进入互联网企业从事客服工作，但尚未听说有人从事技术岗。

但这些可见的困难并没有阻挡更多视障者成为程序员的决心。

今年3月底，一则盲人程序员求职求助的消息在“程序员圈”疯传。这位名叫刘逸晖的盲人求职者生于1998年，毕业于南昌市盲童学校，通过报课自学编程，希望在上海寻求一份Java后端开发的工作。在这份求职信息中，他详细列举了自己能掌握的算法和语言，并附有作品。

也许对更多视障者来说，学习编程并不一定意味着要以此为业。知乎上的一位盲人程序员答主透露，他了解到有很多视障者在利用编程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比如：用C ++写交易模型炒期货；因无法忍受微博客户端糟糕的无障碍体验，用C Sharp 创建了无障碍微博客户端；因喜欢玩游戏，自己开发了游戏。

2018 年 12 月 24 日，东莞。有一次蔡勇斌去便利店买可乐，结果买成了啤酒，他想，“要是淘宝等购物网站能实现信息无障碍，肯定是对失明群体的重大帮助”。/图·视觉中国

“互联网的发展、科技的进步究竟给视障者带来了什么？”蔡勇斌也会时常思考这个问题。

在他看来，一方面，类似于打车、外卖软件的出现和普及的确给视障群体的生活带来了便利，互联网行业的发展也让他们看到了更大的世界，甚至催生了程序员这一新兴职业选择；但另一方面，他也注意到，技术的迭代升级在某些时候反而给无障碍化提出了新的难题，比如近五年来兴起的需要识别人眼的人脸识别技术，以及最近新兴的以VR、AR视觉技术为核心的元宇宙技术。再比如，从前的数字、图形验证码，视障者还可以截图发给视力正常的人寻求帮助，但现在的滑块验证码对视障者来说根本无法操作。

“有人说，随着技术的发展，视障者遇到的问题会越来越少，但我觉得反而越来越多。” 蔡勇斌说，“现在科技发展的速度非常迅猛，但信息无障碍的发展又相对滞后，距离越拉越大。”

但蔡勇斌依旧认为，互联网和科技的发展对视障者的生存环境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因为有了互联网，我们了解到更多，知道自己缺失了什么，才想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