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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离的能量

huazhu 两性 2021-05-21 15:36:41 673 0

分离的痛楚转化成和艺术作品的“理想婚姻”,制造了跟皮格马利翁情结配套的,属于创作者的“转化情结”,艺术家妄想的极致,总觉得艺术可以求得人生中的求不得。


爱德华·伯恩琼斯:《皮格马利翁系列·灵魂获得》,1878年,布面油画,99.4×76.6厘米,藏于伯明翰美术馆


荣格跟弗洛伊德师徒,是两个极端拧巴的中产阶级,两个人一起把“情结”(complex)这词儿推进到高峰。一个情结就是无意识里的结,常常就是一种妄想的极致,一种不顾一切,无法控制的拧巴。而妄想的极致在古代会被用神话的方式直接表达出来,其中最跟视觉艺术相关的一个,就是皮格马利翁情结,“完美爱人”的妄想情结。

皮格马利翁的至爱嫁给别人,他因此不再信任世间女子,依靠着分离的能量雕塑了一个完美的女子,不仅雕出了完美三围、颜值,而且雕出了最适合他的灵魂。神灵赋予这个女人生命,皮格马利翁娶到了自己的理想型。这个神话闭合中自有开放:永恒雕塑成为可朽肉身之时,皮格马利翁也成为真正的艺术家,打造了第二件、第三件作品,以至回顾展的伏笔。

弗洛伊德师徒也老要谈转化,力比多转化成创作能量,分离的痛楚转化成和艺术作品的“理想婚姻”,制造了跟皮格马利翁情结配套的,属于创作者的“转化情结”,艺术家妄想的极致,总觉得艺术可以求得人生中的求不得。

真的吗?

没有答案,但努力不息,世代弥新。


安托万·华托:《皮埃罗》,又名《吉尔》,1718~1719年,布面油画,185×150厘米,藏于巴黎卢浮宫


人神道殊

中国古人的转化方式,一上来就清醒很多,“人神道殊”是整个转化叙事的基础。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里,以故宫博物院的宋摹本为例。曹植右,洛神左(辽宁博物院版本中有一场左右颠倒),区分严格,距离遥远。两人离得最近的一场,曹植端坐于行榻上,仿佛在看演出,毫无起身相迎的趋势,景深保持在远景。而洛神的身体姿态,只要跟曹植有对手戏,就必然是身体远离但头颈却回转相望,细细回转的腰肢和表示身体迎风离去的飘飞裙裾,形成一个典型的顾氏C型构图,这是中国戏剧演员,和我们儿时披着纱巾扮仙女都一定要做的pose。“静止难期,若往若还。”曹植则是富态的H型构图,岿然不动的身形和微胖的脸上,表现出自抑的欲望。洛神就是皮格马利翁的雕塑,每个中国人都记得那两大段从头发到袜子巨细无遗的描述,记得“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但洛神的镜头要保持远景是有道理的,她不会出现在家室厅堂,也不会近到让你看到痦子,重要的是她一定要在山水之中,那是真正令中国人“精移神骇,忽焉思散”的地方。性感的风景,女神们涌现又消散,她们的出现就是为消逝和分离做的准备,不会真正影响下一个行程。

中国人在鼓励女性的分离转化上做得更实在和极端,因为在当时,离开的永远是男性,男人在山水间穿行,女人闭锁于日常。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上下言互为充分必要条件。这里创作者常常要求女性把能量全部转化在对另一种欲望的拒绝上,这种拒绝有的时候可以十分暴力。比如汉以来盛行的《列女传》,有许多女人舍身的故事图式,其中一个是寡妇为了拒绝男人的追求,在花竹环绕的庭院深处,还带着她的幼子,特意等待追求者盛装到来,然后当着孩子和他的面,用剪刀割下了自己的鼻子(梁高行)。不论是石刻砖雕,还是壁画长卷,古代视觉艺术是道德训诫的载体,从动机、功能到技术,都很难、也不想要表现出文学中首如飞蓬、衣带渐宽、金烬暗、石榴红这类微妙情感。

写诗或是割鼻子,都是极为古典的方式。在洛可可时期的法国,出现了对分离的感情条件更复杂的转化。这个转化的载体就是皮埃罗(Pierrot)。皮埃罗来自意大利街头喜剧(Commedia Delle Arte),是其中的“忧伤的小丑”。他是老头儿卡桑德(Cassander)的仆人,天真愚钝;另一个仆人是哈勒干(Harlequin),代表“快乐的小丑”。后者精明能干,极富行动力。他俩争夺主人的女儿科伦比那(Columbine)的芳心。皮埃罗永远犹疑,永远失败,却永远对爱情抱有理想期待,也就是爱情傻子的原型。

18世纪所谓洛可可风格时期,在巴黎左岸中心有两个去处离得很近:圣日耳曼市场(Foire Saint-Germain)和一路之隔的普洛科普(Procope)咖啡馆。前者是街头喜剧重镇,皮埃罗的形象大大流行的地方;而后者正是巴黎第一个咖啡馆,启蒙大师们提出改变世界的理念的地方,伏尔泰、孟德斯鸠、狄德罗、卢梭……在这里整日讨论和写作,旅居巴黎的富兰克林也是在这里写下了《独立宣言》中最巴黎的一句:“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但人们常常忽视,启蒙的巴黎,也正是洛可可的巴黎,主张人类理性的大师们,也追求他们“不言而喻”的“自由和幸福”权利。他们也常常在看一街之临的皮埃罗表演,然后于晚间进入各位贵族夫人的沙龙,继续他们的室内精神生活。这是个理性和情感、愉悦和艰深、浮华和革命、女性化和男性化并行的时代,也由于大量贵族从凡尔赛回归巴黎,而开始了巴黎深富魅力的室内生活的建设,摩肩接踵,人们的相遇和分离频率大大提高;同时,这也是巴黎之所以具有今天的性格和魅力的重要塑型期。

皮埃罗与求不得

安托万·华托,也正是在这个时代,把皮埃罗的形象推进了一大步。华托执着地描绘欢爱、宴饮的大型现场,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欢迎这类题材。但他的作品水平之高,以至于法兰西学院最终为了将其作品纳入学院体系以给他颁奖,而发明了一个新绘画类型:雅宴画(La Fêtegalante)。这些作品中也大多数是中远景构图,人物细小,打扮华丽精致,但环境使他们的交流意旨模糊,不知是欢聚还是别离,是渴求还是厌倦。异常微妙轻柔的色彩:淡蓝和淡绿,淡粉和淡黄……以一种不易察觉的绝对的忧郁,把画面跟洛可可的其他艺术家区分开来,控制在甜俗的线外。而卢浮宫收藏的这幅《皮埃罗》,更是一件将分离的能量带到神秘意境的杰作。

在华托的作品里,皮埃罗都是主角,跟真正戏台上的角色分配完全相反。这件据说是他即将去世之前的作品,以历史画的尺寸(185×150厘米)出现,比华托任何其他代表作品的尺寸都要大。皮埃罗僵硬呆板地直立在画幅中间前景,穿着他经典的带有大白纽扣的白布带套装,戴着翻檐帽子,脚蹬有粉色丝绒系带的尖头白色丝绸鞋。其他角色在之前华托的画里,都围绕在皮埃罗身边。而在这幅画中却发生了下沉,沉到主角站立的舞台下面,基本没有正脸,只露小半上身,各行其是,彻底变成了皮埃罗的布景。皮埃罗身后大部分是色彩精微的天空,两旁有树林和古希腊人马雕塑等华托常用的衬托。这个“忧郁的小丑”顶天立地,身体僵硬,眼神疏离,自带着孤独的金钟罩,和人间的爱情故事永远隔绝。没人知道这件作品的模特是谁,很多艺术史家认为是艺术家的自画像。自此,创造者跟皮埃罗的能量正式接轨。

皮埃罗在19世纪被唯美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追捧,剧作家把他的戏份扩大到了整个剧本,他成为真正的悲(喜)剧主角,比如他曾经为了跟爱人参加舞会而谋杀他人抢夺一件华服,也最终被仇家在婚礼的舞会上杀死;最符合悲喜剧特征的一个剧本,则是皮埃罗因为得不到科伦比那而把她绑在床上,用挠脚心的方式慢慢折磨她,让她大笑至死。理论家也将他上升到哲学层面,提出“艺术为艺术”的让-保罗·高缇耶反复歌颂皮埃罗,波德莱尔也把他纳入《笑的本质》这篇文章。法国出现了皮埃罗大师:让-卡斯帕尔·德比罗(Jean-Caspar Debureau)。他把皮埃罗的闹剧体质完全转变成了戏剧体质,甚至改造了服装细节,把帽子变成软帽,使他那富有表现力的脸庞上没有阴影遮挡。他的形象和19世纪的富南布尔(Funambules)剧院,成为1945年马塞尔·卡尔内的电影《天堂的孩子》的中心灵感。

从19世纪以降,皮埃罗已经扎根在文艺形象深处,成为一个永远求不得,永远与爱分离的母型,成为创作能量的转化枢纽。艾略特成名的诗作《普鲁弗洛克情歌》中的主角就是这样一个皮埃罗:秃顶,细瘦,在人心的可能性面前永远胆怯:

呵,确实地,总还有时间

来疑问,“我可有勇气?”“我可有勇气?”

……

那我就会成为一对蟹螯

急急爬过沉默的海底。

……

有时候,老实说,显得近乎可笑。

有时候,几乎是个丑角。

视觉艺术中,塞尚、修拉、毕加索、达利、贝克曼无不曾多次对皮埃罗加以描绘,但没有任何形象能超越华托笔下的伟大。直到戈达尔的电影时代,我们还能从《狂人皮埃罗》(Pierrot Le Fou)中安娜的粉裙子、地中海的蔚蓝、松柏林的幽绿、炸药的明黄、贝尔蒙多脸上的蓝色粉彩中看到华托。那个体弱多病的洛可可同性恋艺术家,在死前仍然紧握一支笔,于空气中描绘,或许他画的,就是那层分离的能量罩。摇滚巨星大卫·鲍伊(David Bowie)在80年代发布的《尘归尘》这首歌里装扮成皮埃罗,并替所有艺术家发出宣言:我就是皮埃罗,我就是所有人(I am Pierrot,I am Everyman)。


《狂人皮埃罗》(1965年)剧照,让-吕克·戈达尔导演


嫁给花园的一块石头

现代艺术史上,另外一个一生贯穿爱的分离能量的病人,是爱德华·蒙克。1902年,在与爱人艺术家图娜·拉尔森(Tula Larsen)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被子弹射穿了左手手指,两人均没有给出枪击的原因。其后到80岁去世,蒙克终身未婚,纠结在爱女人和害怕被拒绝,渴望家庭和害怕妨碍艺术自由之间。他在1896年画的《两个人类-孤独的》,是海边一对在一起面对大海,又各自孤独的男女背影,预示了他终身的感情模式。而其著名的《嚎叫》,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现代的皮埃罗版本,是华托静默的画中人,将与爱人分离的孤独,转化为与世界分离,与自己分离的疯狂。

当代女性表达更加自由,所以女性分离能量的转化,终于有了新的出口。阿布拉莫维奇和爱人乌雷的分手就是一个常举的例子。1988年,合作12年的二人决定走长城分手,一个从嘉峪关,一个从山海关,一个穿红,一个着蓝,相遇之时就是分手之日。这当然是个象征性的概念,暗合了中国人寄情山水的审美。90天并不是每天都在步行,但依然是超越了分手惯有的“伤害-受害”叙事模式的伟大决定。这股能量支撑着一个决绝的离别。直到阿布又在纽约MoMA做和陌生人对视的行为表演,乌雷出其不意地赶来,与其对视数分钟之后转身离开,引得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万人垂泪。这次离开后再次分别,就是乌雷的辞世。他们之间聚散的能量确实巨大,深深搅动了艺术的历史。

英国女艺术家崔西·艾敏(Tracey Emin),一生都是天真幽默的女皮埃罗。她的作品大多跟自己的身体和情感经验相关,英国政府也像当年的法兰西学院宠爱华托一样,赐予这个一生痴情的创作者爵士头衔。崔西曾经做过的霓虹系列,每一件都是把一句她自己手写的情话,做成尽量符合她手写笔迹的霓虹灯。比如“Move me”(触动我),“I know I know I know”(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I loved you more than I can love”(我曾爱你超过我所能爱),“Faithful to my dream”(忠于我梦)……这些极端私人的表达被放置于类似美术馆之类的公共场合,甚至“超公共”的场合,比如纽约时代广场、伦敦圣潘克拉斯火车站。由于这些空间通常被商业广告和意识形态宣传占据,一旦一句滚烫的耳语以大尺寸高亮度出现,不携带除人类爱欲之外的任何其他信息,反而具有了一种强大的普世张力,像是一个星球对另一个星球的表白,点燃每个路人心头的一寸灰。

她还有一件代表作,叫做《曾和我睡过的每个人:1963~1995》,这里“睡过”不仅包括有身体关系的人,也包括家人、朋友甚至未出生的孩子。这件作品是一个帐篷,观者必须进入其内,每个真实的名字都是崔西把字母绣在单独的布块上,然后剪出来缝在帐篷壁上,包括每一个可以想起来的曾经与她一起进入梦乡的人。而帐篷的地面,贴着:“和我自己,总有我自己,永远不要忘记。”许多人走出来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历史和人生。这件作品被大藏家萨奇收藏,在2005年的仓库火灾中毁掉。萨奇出百万英镑请崔西复制这个帐篷,崔西的回答是:“人们都知道我的作品非常个人……所以我无法复制那种情感,这是不可能的。”

崔西只结过一次婚,亦为婚姻史上的创举:2015年,她嫁给了自己法国南部花园里的一块石头。她和这块石头正式交换了誓言,并且在2016年向全世界公开宣布此事。一个终身痴情、终身孤独的创作者,以一次幽默和欢乐的仪式给自己和世界一个交代。娶大理石雕塑,给雕塑赋予肉身之乐,还是嫁花园的石头,给自己赋予地质之恒?崔西接上了相隔千年的皮格马利翁,以她皮埃罗式的微笑证明:分离,或许确实是有能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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