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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辈子能分几次手呢?

huazhu 生活 2021-05-21 15:35:48 609 0
威廉·莎士比亚在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写:“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是变化无常的,每个月都有盈亏圆缺;你要是指着它起誓,也许你的爱情会像它一样无常。”他借一对少男少女被家族关系影响的恋爱悲剧,道出了爱情“无常”的本质。


爱德华·伯恩琼斯:《皮格马利翁系列·灵魂获得》,1878年,布面油画,99.4×76.6厘米,藏于伯明翰美术馆


舞台上的分手时刻

法国当代剧作家帕斯卡尔·朗贝尔(Pascal Rambert)在2011年第65届阿维尼翁戏剧节期间,根据自身经历,创作了双人独白剧《爱的落幕》。这是一部令观众感到窒息的作品,两位演员饰演一对将要分手的情侣,演出的内容是他们分别前的最后一次爆发式吵架。剧本由两个部分的独白组成,剧作家把一次完整争吵中双方的话剥离开来,各自单独呈现。这些年来,《爱的落幕》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在全球范围内不断上演。演出的形式都是两位演员穿着日常服装,在排练厅般布景的舞台上剑拔弩张地撕裂彼此的灵魂,接近白炽灯光效的剧场光让演员脸色煞白、青筋暴起。

我们不知道男女主角在这段关系中究竟经历了什么。男人说:“我受够了。我在网里,在帆布里,而这个处境,我已经厌恶了。”“我爱过你。”女人说:“很恶心,空气是臭的,你弄臭了空气。”“我们需要分开。”整部剧都由这样快节奏的破碎短句构成,双方互相抱怨、辱骂,狼狈不堪。法国小说家唐吉·维耶尔(Tanguy Viel)看过作品后给出了精准的评论:“虽然观众没有挪动身体,但他们离开剧院时还是能感到这正是他们一直经历的一场内心之战。”

剧本中的每句话都让人觉得似曾相识,没有语言、国籍、性别的界限,仿佛台上正在上演的,就是自己的生命中正在上演的桥段。虽然每对情侣选择的生活方式各不相同,但真走到离别的地步,说的话都大致相近,即便是咬牙切齿地承认曾经爱过,或者心有戚戚地把对方骂得狗血淋头。

有趣的是,写就《爱的落幕》的11年前,朗贝尔还写过一部《爱的开端》。那部作品浪漫至极,舞台上从头到尾都垫着法国香颂。剧作家手持放大镜,把“爱情是如何开始的”丝丝入扣地磨成粉,端到观众面前。《爱的开端》也来自朗贝尔的自身经历,同样没有具体的故事情节,剧中的每一句话依然像是从观众自己的生活中走出来的一样,仿佛天时地利人和,说话间,爱情就发生了。

朗贝尔把自己的人生倾注到可以对照观看的一组上下篇戏剧中,前后11年,连篇的情话就变成了无止境互相伤害的刀锋。现在,一些剧院喜欢把两部作品放在一起同时上演,由同一组演员演出。没有了11年的时间跨度,莎士比亚说的“无常”戏剧性地在一夜之间闪现。

对于话剧演员来说,分手戏尤其不好演。林兆华戏剧工作室的演员李浩天告诉我,演分手戏时,演员需要处理层次丰富的复杂情感,还要把握尺度。“每个人都有恋爱又分手的经历,如果用力过猛,演员就会把自己带到舞台上,观众看见的,就不是角色了。”


安托万·华托:《皮埃罗》,又名《吉尔》,1718~1719年,布面油画,185×150厘米,藏于巴黎卢浮宫(Marc Domage 摄/ 法国Structure 剧团供图)


2007年,李浩天第一次担任话剧男主角,在北京人艺实验剧场出演台湾导演许思贤执导的话剧《一千三百万个单身浴缸》。开始创作的时候,北京市人口大约是1300万,主创希望通过这部作品,引导观众思考大城市人的普遍情感困境。这部作品是关于一对情侣从恋爱到分手的过程,特别的是,故事采用了倒叙的方式,这是“狡猾”的编剧们颇为青睐的叙述手段。演出开始后,观众首先目睹主角们分手的场面,接着,又与他们一起回溯完整的恋爱经历,最后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叹息中离开剧场。

“演完这个戏,我都有点抑郁了。其实人一辈子能分几次手呢?演分手太痛苦了,每天晚上都要经历一次激烈的情感冲击。”即便过了十多年,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李浩天依然感到心有余悸,他表情黯淡,说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沉。“当时大家对剧名里的浴缸很好奇,编剧觉得浴缸和分手很配,它是一个私密的空间,很多人喜欢在浴缸里发呆或者发泄悲伤。”

创作《一千三百万个单身浴缸》时,林兆华导演的《大将军寇流兰》也在人艺排练。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罗马贵族马歇斯立下军功,获得“寇流兰”的称号,他逐渐失去了平民的支持,遭到放逐,后来又因为背叛新主,在战乱中被暗杀。“我排练中觉得压抑,就到隔壁剧组去开心一下,好像当一个人备受爱情的折磨,痛苦不堪的时候,英雄陨落都比不上他惨。”李浩天说。


《狂人皮埃罗》(1965年)剧照,让-吕克·戈达尔导演


道德能否审判感情?

这些年做采访,我跟很多演员聊过角色塑造的问题,无一例外,他们都认为,在方法上,演分手戏与演其他类型的戏并没有本质区别。那么,分手戏给演员造成的痛苦从何而来?

上世纪70年代,瑞典著名导演英格玛·伯格曼(Ernst Ingmar Bergman)创作了六集电视电影《婚姻情境》,大获成功后,他将其改编为电影和戏剧。根据伯格曼的自述,他的情史非常丰富,一生有过5个妻子、9个孩子和“史诗般数量的情人”。《婚姻情境》寄托着他对婚姻和两性关系的悲观沉思,剧中压抑的气氛蔓延到社会中,电视版首播引发轰动,当时很多人将北欧离婚率持续走高的情况归因于此。

中文版《婚姻情境》由过士行执导,他告诉我,这次创作吸引他,是因为读过剧本后,他深刻地理解了伯格曼借台词说出的一个道理:“在情感问题上,我们都是文盲。”

故事发生在一对登上《妇女时尚世界》的模范夫妻之间,他们几乎不吵架,就像台词里写的,“就算吵架也是理智地听对方说些什么,然后再达成合理的妥协”。两位主角,约翰与玛丽安,是彻头彻尾的中产阶级高知家庭,因为孩子的问题,关系轰然倒塌。他们分居、离婚、再婚,却永远找不到完美婚姻。多年过去,两人分别欺骗彼时的伴侣,再度幽会。

《婚姻情境》写于伯格曼第四次婚姻失败之后。过士行认为,婚姻的复杂源自人性的复杂,婚姻失败绝不会仅仅是简单的原因。“我觉得现代社会,婚姻应该已经走到尾声了吧,就像夕阳即将坠落之前最后的一点辉煌,很耀眼,但就快熄灭了。”为了创作这个戏,过士行重读了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这本书建立在摩尔根理论的基础上,从原始社会的两性关系开始向后研究。恩格斯的观点是,从本质上看,婚姻的产生有两个原因:一是为血缘,二是私有制产生后,人类的财产需要有人继承。“现在,生产方式的变革把男耕女织的结构完全粉碎了,现代化的生产肢解了家庭,保存婚姻变得非常困难。”

在过士行看来,虽然时代在变化,但人们幸福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今天的青年男女,在婚姻和恋爱方面有更大的选择自由,可是他们能得到多大的幸福?仍然很难预测。”

因为故事涉及剧作家对传统意义上两性关系规则的挑衅,创作《婚姻情境》时,过士行始终在提醒演员,要注重角色的心理变化过程,不能从道德评判出发。“我觉得婚姻是一种生活方式,它取决于生产方式,有时候我们往往容易从道德的维度去评判婚姻。”他提到,瑞典是一个开放的社会,北欧的作家很早就开始把两性关系放诸复杂的人性视角进行思考。“个人的道德无法挽救现代婚姻的局面,可能依然有人在牺牲自己的意志维持关系,但很多家庭都处于像剧中那样的崩溃边缘,这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残酷现实。”


中文版《婚姻情境》,何雨繁(右)饰约翰(鼓楼西剧场供图)

戏剧性来自情感线濒临断裂的时刻

不可避免,演员常常需要借助具体的生活经验,把真实的情感移情给角色,其中,感情戏最能找到共鸣。

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合作的戏剧巨匠聂米罗维奇-丹钦科(Nemirovich-Danchenko)从斯氏表演体系出发,提出“形象种子”的概念。导演与演员研读剧本,形成演出轮廓,继而帮助演员找到角色的感觉、精神状态以及演出的总体基调。演员何雨繁向我剖析他在演出中文版《婚姻情境》的心路历程时,借形象种子,强调了想象力的重要性。

《婚姻情境》中,夫妻双方的一个主要矛盾是财务如何支配,具体到情节,就是关于“如何为孩子花钱”的争论。何雨繁没有孩子,他借助的,是自己与伴侣一起养猫的情感经验,“其实是差不多的”。有时猫会生病,看病很贵,坐在宠物医院的诊室里,生活的局促会格外凸显。治病无可避免,但是猫砂一定要买那么好的吗?猫粮要这么多花样吗?这些问题有时候会引起争吵。他把养猫过程中积累的焦虑情绪放在剧中的约翰身上。

有一场戏,约翰回到家,准备向玛丽安摊牌,告诉她,他找了个情人,要离婚。演员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通过表演,让观众感受到角色从愧疚到愤怒的情绪变化。约翰在剧中说:“我早上看见你穿戴整齐地坐在桌边就觉得讨厌!”说这句很短的台词时,何雨繁的脑海里要浮现出非常具体的画面。“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坐在什么样的桌子旁边?盘子里是什么食物?……进入角色以后,当她那副虚伪的嘴脸出现在我脑子里,我就会本能地愤怒。我相信观众也能看见我想象的东西。”

何雨繁认为,演员的功夫应该主要花在对细节的想象上,只有细节能产生感受,因为真实的生活就是由无数细节叠加而来的。“观众评价一个演员的表演不准确,实际上就是想象的细节没到位。”他的经验是,在排练场就要把所有想象的画面固定好,演出时,舞台会像一面镜子一样,瞬间把想象的画面全部反映到观众面前。“如果有台词说,一件晚礼服,尽管这是个再小不过的细节,从头到尾仅仅在台词中出现过这一次,演员心里也必须清晰地知道,这件晚礼服是什么样子。”何雨繁说。

舞台经验丰富的话剧演员孔雁也提到想象力的重要性。“我对‘体验角色’是怀疑的,今天让我去体验分手、离婚,我能体验,但明天我要演自杀、吸毒,我怎么办?”她提到英国出色的女演员凡妮莎·柯比(Vanessa Kirby),“她很年轻,三十出头,很多生活都还没体验过,但这不妨碍她演技精湛,因为观察生活永远比不上会调动情绪”。

2018年,孔雁参演了由英国剧作家邓肯·麦克米伦(Duncan Macmillan)所作话剧《呼吸》的中文版。麦克米伦的作品大多聚焦“焦虑”的主题,这部双人戏写于他29岁时,关于一对情侣在家中的一次吵架,争吵围绕“要不要孩子”展开,孔雁饰演爱讲大道理的女博士。


孔雁出演中文版话剧《呼吸》(椎剧场供图,鲍雁洲 摄)


“戏剧关注的是过程,不是结果,同样是吵架,激烈程度差不多,有的角色分手了,有的没有。结果往往不重要,戏剧性来自情感线濒临断裂的时刻,双方复杂情绪的激烈博弈。”孔雁说。

戏剧圈流传着一句玩笑话:戏剧就是把灵魂放在火上烤。这句话很有画面感,灵魂像一块生肉,经过短时间的火烤,变得嗞嗞冒油,其中的煎熬可想而知。戏剧性的场面之所以好看,也是因为舞台可以消除时间的空隙,让激烈的情感激荡瞬间呈现在观众面前。具体到分手的桥段,我们的记忆里大约都存留着情绪到达顶峰的时刻,那时的我们拥有与剧中人同样的愤怒与心碎。

著名音乐剧《过去五年》讲述男女主角长达5年的一段恋情。作品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在剧作上,编剧从男主角视角正叙书写从恋爱到分手的过程,与此交织,又从女主角视角倒叙回溯从分手到恋爱的经历。观众看向舞台,5年里的悲伤和幸福分量相当,尽管两人最终都被彼此伤透了心,但我们依然因他们曾拥有过美好回忆而为他们高兴。

某种程度上,戏剧是一个时间筐,戏剧家做的事情,就是把缓慢流淌的平淡生活中动荡的部分摘出来,搬上舞台。再漫长的一生、再黑暗的痛苦,都可以集中地在几个小时内度过,这也是它带给我们的启迪。人生的剧场里,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把爱情带来的烦恼统统放进“第四堵墙”内,以观众的眼光平静旁观。正如永远乐观的莎士比亚带着文艺复兴精神在《暴风雨》里写的那样:凡此过往,皆为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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