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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吕嘉:当我们纪念贝多芬时,我们在纪念什么?

huazhu 娱乐 2021-05-27 18:29:17 654 0

刚刚过去的2020年,对古典音乐世界来说,本来是一个纪念贝多芬250周年诞辰的重要节点,但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让许多专业人士以及资深乐迷翘首以待的一系列纪念演出都被推迟或中止——这一系列的变故以及磨难,似乎正应和了贝多芬命运多舛的一生。但另一方面,在这个灰暗的时刻,我们不也正需要贝多芬给予我们以昂扬的力量吗?2020年12月底,著名指挥、国家大剧院音乐艺术总监吕嘉执棒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演出了两场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在严酷的冬日里奏响气势磅礴、波澜壮阔的旋律,唤起我们对自由、对光明永不停止的追求和向往。


著名指挥、国家大剧院音乐艺术总监吕嘉(国家大剧院供图)


永恒的贝多芬

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是贝多芬诞辰250周年——虽然贝多芬在全世界被演绎过无数次,包括你本人也在不同时期、不同环境指挥过他的作品,但是在新冠疫情暴发的特殊背景下,这个纪念日似乎有了特别的意味。我想知道,你在这个时刻指挥演出贝多芬,会有一些特别的感受吗?

吕嘉:在这样一种特殊的背景下,心境自然不一样。我最大的感受是,再看贝多芬的谱子时,会感到一种新的、特殊的能量。

当然从音乐本身来说,贝多芬是不变的。首先我们要尊重原谱,这是最关键的。尤其是贝多芬的作品,他的音乐语言是特殊的,给予别人的诠释空间很窄。贝多芬的谱子上标记的东西,如果进行修改,可能马上就不是贝多芬了。我们要做的最主要的事情是尊重贝多芬的原作、原意。

其次,尊重他的精神,就是他想表达的东西。我们说尊重原谱,是忠实于谱面上所有的标记,这是从技术上来讲的;尊重他的精神是指抽象层面上他想表达的那一层意思。比如说他想表达的一段舞蹈是农民舞,你不能把它变成宫廷舞;他想表达一段合唱,是群众合唱,你能不能变成教堂合唱?这也要想清楚。

但也不是说我们指挥就没有什么可以表达的空间了。作为指挥,可以在遵从原作、原意的基础上,把它做得更好,甚至有可能让贝多芬想象不到——想象不到他的作品会表达得那么好。虽然说晚期贝多芬因为失聪已听不到自己的作品,但是我们指挥能从中感受到他的能量。

三联生活周刊:是希望通过你的演绎给他的作品注入一种新的精神上的元素?

吕嘉:精神上的元素我们注入不了,我们能做的,就是把贝多芬精神的伟大之处发挥得更大。这个听起来很抽象,但其实还是非常具象的。冲击人的是声音感受、感官感受:声音好听不好听,对观众的刺激效果是不一样的。声音越好听,它能激起的共鸣反应就更多。观众可能不了解声音漂亮背后的道理是什么,只是从直觉上感觉“好听”,但不管怎么样,声音一漂亮,你的感受就会更多,想象力就会更丰富。把这种漂亮的声音,以及贝多芬的精神、力量、节奏、旋律等各种因素都加在一起,形成非常复杂的一种感受。

三联生活周刊:前几天,著名钢琴家傅聪先生去世,由此也引发了与傅雷及傅聪父子相关的话题。我最近重读傅雷先生翻译的《贝多芬传》,再看到他的序言,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好像更具特别的深意。原谅我再引用一下:“唯有真实的苦难,才能驱除浪漫底克的幻想的苦难;唯有看到克服苦难的壮烈的悲剧,才能帮助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还有这一段:“不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炼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卑怯的”;“现在阴霾遮蔽了整个天空,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精神的支持,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坚忍、奋斗、敢于向神明挑战的大勇主义”……在你眼里,贝多芬精神层面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呢?

吕嘉:我理解的贝多芬,两点最重要:第一点,“我的命运我掌握,不管我成功与否,但是我要决定我的命运”;第二点,“不管我心里遭受多少煎熬,但我展示的都是不屈服的力量”。这一点可以比较两个同样伟大的作曲家:马勒和贝多芬——贝多芬耳聋,生活失意,朋友好像也不多,他跟歌德虽然一度是好朋友,但最后关系也决裂了,贝多芬嘲笑过歌德,认为他在贵族面前卑躬屈膝,而贝多芬却有着桀骜不驯的人生态度。当然贝多芬也有很“社会人”的一面,他自己的生意谈得不错,谱子生意做得挺好;而另一方面,他性格暴躁,又加上失聪,有时候表现得很极端。所以说他私下里的各种各样的问题被掩盖在他汹涌向上的乐曲里面,你从贝多芬的音乐里面听到的,永远是积极的一面。

相比之下,马勒是另一种类型——他把所有内心的痛苦全写在音乐里边。但贝多芬不是这样,贝多芬的伟大是因为他的自负,因为他自信“我能把最好的东西给大家,你不知道我多棒!”,所以贝多芬永远是充满着昂扬的能量。“我给你们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我受苦那都是小事”,那些外在的磨难对他来说已经不是问题。他的格局,他的眼光,他的自负,他自己的胸怀个性……就把他自己“哗”地顶上去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国外指挥乐团时,他们在演奏贝多芬作品时有什么特点?

吕嘉:我在欧洲当指挥时,发现欧洲所有职业乐团在演绎马勒作品前,几乎是不做准备的,因为他们都熟记于心。我们觉得马勒的作品很难,但他们普遍认为最难的是贝多芬、舒伯特的作品,不管他们演多少次。

贝多芬的作曲技术十分精湛,他的技术、结构对于古典交响乐的格局、格式、曲式的发展近乎完美——他是同时拥有情怀与技术的“大家”,空有情怀缺乏技法只能是业余音乐家。但是这种极致归根结底还是根植在古典技法里面。古典技法是什么?就跟芭蕾一样,你一举手不能高一点,也不能低一点,不能左一点,也不能右一点,正好恰如其分,很难,这种东西是有标准的,却没有绝对的数据显示,但就是不能胡来的。

贝多芬的音乐里边轻、响、快、慢,永远在框架里边,你要在框架里把它做到极致,所以要知道它的框架,也就是边界在哪里。哪些是贝多芬要的东西,怎么在框架里最大化地实现它,这非常非常难。你可能一辈子达不到,或者在某个瞬间达到了,却又再也触碰不到。也许这就是贝多芬永恒的魅力吧。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指挥贝多芬的作品,对指挥来说是一个挑战,也是一个试金石。

吕嘉:我想全世界真正把贝多芬充分表达出来的指挥少之又少,我也不能。一般的乐团也不敢轻易演,所以2020年全世界都在演贝多芬,对乐团和指挥都是挑战。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国家大剧院连续演了两天的“贝九”,特别是人声合唱《欢乐颂》的时候,真是鼓舞人心。其实这部作品寓意的精神力量已经让它远远超越了音乐和艺术本身。1989年柏林墙倒掉的那一年,伯恩斯坦就指挥了“贝九”,他把《欢乐颂》改成了《自由颂》;2001年“9·11”之后,斯拉特金在逍遥音乐节的最后一夜,为纪念恐怖袭击的遇难者,指挥了《第九交响曲》的合唱曲,“四海之内皆兄弟”,愿世界和平安宁,不再有杀戮。

吕嘉:说起来也很巧,那场音乐会我就在现场,现场的感受当然非常棒。我也分享点幕后小花絮:当时伯恩斯坦年纪很大了,指挥这么一部交响乐对他的体力也是一种考验。所以他中间还出去喝了口酒,抽了口雪茄,又回来再指挥。那天演出结束得很晚,伯恩斯坦躺在休息室睡着了。第二天凌晨两点醒来,才回到宾馆。

言归正传,“贝九”和里面的《欢乐颂》确实已经成为一种精神力量的象征,比如我们国家领导人前年出访欧洲,默克尔请他听的就是“贝九”。

我眼中的音乐天才

三联生活周刊:从你个人的偏好来讲,除了贝多芬,你还喜欢哪一类的音乐家或者具体的哪一个?比如我们熟悉的李斯特、肖邦、莫扎特……

吕嘉:李斯特的钢琴弹得很好,他的作曲、他的演奏、他的技法,把钢琴完全提高到另一个层次。但李斯特又很空洞,为什么呢?我认为他写的都是标题音乐,乐队写得很宏大,但没什么实际内容,用现在时髦的话叫做缺了“烟火气”,你很难感受到真正的东西。李斯特晚年成为一名神父,觉得自己就是“上帝的使者”,所以到了后来,他的作品里面只有神性或者理性而缺乏人性的动机,在他的作品里你听不出“人性”的发展。

肖邦虽然不是“我的菜”,但肖邦比李斯特写得好,而且好很多。如果让我选钢琴曲写得好的作曲家,我选勃拉姆斯、巴赫、莫扎特。肖邦的音乐是极致的浪漫,曲子写得好听并且非常美。我认为肖邦比拉赫玛尼诺夫好,在于他集中地表达了真诚而丰富的情感,把根植于心的波兰民族音乐通过华丽的钢琴技巧自然流畅地体现出来。但拉赫玛尼诺夫的乐队写得有效果,他比肖邦晚了将近50年,所以拉赫玛尼诺夫是在现代生活中。他又去了好莱坞,作为钢琴家的他深知听众的喜好。钢琴和器乐写得都好的,是老柴,大提琴作品也好。

三联生活周刊:那你一定喜欢瓦格纳了?

吕嘉:瓦格纳很好,非常好。瓦格纳和贝多芬有点像,非常骄傲,但他的骄傲是有资本的。瓦格纳无师自通,他所有的东西都是自己学的,脚本自己写,自己琢磨理论。瓦格纳没有系统学过音乐,几乎自成一派,而他把乐队写得那么漂亮,那么宏伟,听着听着,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因为他把和声调性无限变化和延长,所以音乐永远在发展,色彩永远在变化,这个是别人比不了的。瓦格纳是改革派,不是学院派,所以当时保守派也攻击他。你看普契尼歌剧里面的女主角死得都是悲悲戚戚的,像南唐后主李煜的调子,或者柳永、姜夔……瓦格纳的女性死是什么?是升华,是牺牲。瓦格纳有他自己的神学——北欧的传说神话,来阐述他的思想。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眼里真正属于天才级别的音乐家都有谁?

吕嘉:贝多芬当然不用说了,刚说过的这几个不说了,还有比如柴可夫斯基、德沃夏克,他们俩虽然都是学院派,也是民族学派,但民族学派里面他们又是偏德奥的,他们把德奥的风格弄到了极致,德奥系统也承认他们,他们把民族的和世界的融合得特别好。所以说民族的本来就是民族的,只有民族的东西跟实际的共同承认的一种逻辑思维审美观,包括技术合在一起,才能成为世界的。

三联生活周刊:除了交响乐之外,你也指挥了不少歌剧。在歌剧部分,你的个人偏好是什么?

吕嘉:我喜欢的歌剧有好几种。比如说莫扎特的歌剧——莫扎特写了几部德语歌剧,其他大部分都是意大利语歌剧。他把所有人物的内心,爱恨情仇,用他自己的方式写得很到位。他的爱情包括嫉妒和羡慕、骄傲等,其实就是宗教的七宗罪,女性的一种美、矜持、嫉妒、小气……都写得细致入微,非常人性,非常日常,但他却用小人物的动机传递了非常宏大的叙事。

还有德彪西、拉威尔,他们的想象力,可以让你无穷发挥——你指挥有多少想象力,他就能给你多大的空间。但是如果指挥缺乏想象力,那么这些音乐就会缺乏鲜活的生命力。这些作曲家给你的是一种想象力,让你永远会有兴趣去做,就像好的小说,不同的年龄读是完全不一样的。音乐也是如此,有无限的延展性才是我心目中一个好的作曲家的标准。

交响乐里边厉害的作曲家很多了。比如说音乐配器写得漂亮的,而且无与伦比漂亮的,像理查·施特劳斯,现在为止,无人可以超越。包括好莱坞的电影就是照抄下来,没什么好说的,只要照抄音乐效果肯定好。但是从精神层面来讲,贝多芬、巴赫、布鲁克纳在我眼里是永远的经典。

三联生活周刊:指挥是一个乐团的“灵魂”,具体怎么理解?

吕嘉:表面上,指挥也许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一个职业——指挥就是在打拍子,人人都会打,对不对?只要你识谱。

但是要当个好指挥,实际上是非常困难的,因为它需要的东西太多。很多学音乐的人可能对其他领域都不甚了解,但作为指挥,你要懂乐曲背后的历史,你也得会欣赏艺术,懂得色彩,深入地了解文化,甚至作曲家的八卦,你得了解他的精神世界。当然,对声音极其的敏感对指挥很有帮助,比如,我背对着大bass,虽然他们几个拉同样的音,拉得都对,但我马上就知道是谁的弓子快了一点,谁的弓子慢了一点,这细微的差别就是你对声音的敏感。

指挥还要对音乐色彩特别敏感,比如说,弦乐弱一点,还是强一点等等。其实我们常说的音乐的色彩,就像画家的调色板,这种色彩不是乐队里的音乐家人人都能听得出来,你得去调,如果你可以想象出一千种灰,你就可以在你的色板上用这一千种灰和其他色调混出无穷的排列组合。所以你看音乐虽然没有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载体,但却有无限的可能。另外,指挥最基本的还必须有一种定力就是恒动,律动节奏不能乱,一乱越来越乱,几百号人怎么控制?所以你看,指挥得把所有这些都集合在一起,还得平衡,多难!

(录音整理 杜昶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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