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1日，银川，消防救援人员在事故现场救援（视觉中国 供图）

爆炸

民族南街靠近新世纪花园南区的一段路，坐落在银川市的南北向中轴线上，是银川老城区最繁华的地段。道路两旁，数个八九层高的居民楼临街而立，它们大多建于本世纪初，在银川算得上是老小区了。离小区不远的路口处，就是宁夏最好的中学——宁夏银川一中。因为靠近居民区和学区，这里商铺林立，分布着超市、花店、理发店和蛋糕房，构成一幅富有生活气息的图景。

在鳞次栉比的商铺中，数量最多的是各类餐馆。短短400多米的一段路上，川菜、烤肉、粤菜、西北菜、拉面和烧烤店等依次排开，形成一条名副其实的美食街。西北的夏日，昼长夜短，到晚上8点太阳都没落山。下了班的人们，会约上三五好友，在家门口的店里点上几瓶啤酒、一桌美食，打发天黑后的时光。所以，一到晚上，华灯初上，这条街上热闹非凡。

但6月21日之后，这里的大多数餐馆就没再开过门。在这条街的东侧，一座两层商铺被一张巨大的黑布包裹得密不透风，连同隔壁的店铺也被遮上了蓝色围挡，围挡外又加上一圈栏杆，提醒着人们这里一周前发生的那场爆炸。这座小楼属于富洋烧烤店。

爆炸是突然发生的。那天是端午小长假前夜，20时40分左右，富洋烧烤正处在客流高峰期。一位在现场的食客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二楼包间几乎满员，“每间10～12人”，一楼的大厅也快坐满了。张双当时也在店里，当本刊记者在宁夏医科大学总医院的烧伤科见到他时，作为幸存者，回忆起那晚的遭遇，他仍心有余悸。他说，自己当时去店里找客户，刚走到门口，爆炸发生了，“我再早20秒就上二楼了”。随后，连接一楼和二楼的楼梯被炸断，他的左腿被灼伤，至今无法下地行走。

爆炸也波及了隔壁。富洋烧烤的南侧十几米远，有一家重庆鱼火锅店。几乎同一时间，正在给客人点菜的王晴也听到了那声巨响，紧接着，灯灭了，整个餐馆陷入黑暗。她和客人跑出去看，此时的富洋烧烤已经烧了起来，伴随着一人多高的火焰，滚滚浓烟源源不断地往外冒，二楼背靠小区的一面墙已经坍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煳味，像烧塑料的味道。而不远处的马路上，到处都是玻璃碎渣，有些玻璃碎渣甚至穿过了四车道宽的马路，飞到了路的另一边。王晴看到，有几个人从门里跑出来，衣服都破了，有的裤腿只剩一半。

消防车和救护车10分钟就到了，消防车有20多辆，救护车十几辆，还有其他大型的机器：吊车、起重车。一位目击者说：“有些楼板直接炸塌了，为了救人，起重车后来把楼顶掀开了。”烧烤店逃出来的人和烧烤店后面小区疏散出来的人，很多就站在烧烤店门口，吼的吼，哭的哭，乱作一团，警察把受伤的人赶紧往救护车上拉，也有还能动弹的伤者自己慢慢扶着上了车。人和车挤满了整个街道，密密麻麻的人群“像跑马拉松一样”。

在慌乱的人群里，王晴听说，是一楼厨房的液化气罐爆炸了。这一说法随后被官方平台公布的信息侧面证实。6月24日，银川市公安局兴庆区分局发布警情通报。经查，烧烤店总店长海某（已死亡）、工作人员李某翔（已死亡）违反有关安全管理规定，擅自更换与液化气罐相连接的减压阀，导致液化气罐中液化气快速泄漏，引发爆炸，造成31人死亡、7人受伤的特别严重后果。

6月24日，银川市公安局兴庆区分局发布通告，该店法定代表人马某林，实际控股人张某显、刘某，店长索某富，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目前上述4人已被公安机关依法刑事拘留。一位政府工作人员告诉本刊，事发后银川市政府成立多个工作小组，一家一户去做安抚与赔偿的工作。目前企业的资产已被冻结用来赔付，不够的部分由政府出资。

6月22日，烧烤店爆炸现场（视觉中国 供图）

富洋烧烤

在民族南街上，富洋烧烤已经开了十几年，一直都是最引人注目的餐馆之一。曾在富洋烧烤另一家分店工作的冯高告诉本刊，富洋烧烤的老板是内蒙古人，在1998年前后，就开始在银川市开餐馆，一开始是做面食，到2009年，富洋烧烤第一家店正式开业。当时，店里主打内蒙古特色的烤羊腿，老板将小炉子放到桌子上，让食客边烤边吃，这在当时算是一种比较新颖的吃法，吸引了不少顾客。

两年之后，位于民族南街的分店开张，到2014年，富洋烧烤已经在银川开到了4家。冯高就是在2014年去店里工作的，当时，富洋烧烤已经在银川有一定名气，他慕名而来，当起学徒，每月工资2000多元，不高，但他希望学到这里的烧烤技术，以后自己开店。

根据天眼查信息，富洋烧烤目前在银川一共有七家店，但注册的经营者并非同一人。冯高告诉本刊，这正是富洋烧烤早期快速扩张的原因之一——吸引员工入股，再将入股员工提拔为门店店长或经理。冯高当时所在的那家分店店长，也是股东之一，最初就是从服务员做起的。

当时，富洋烧烤的老板已经不再亲自管店，而是只在每个月里抽几天到店里转转。大家习惯叫他“三哥”。在冯高的记忆里，三哥待人和善，每次来店里，都会问员工，“累不累？忙不忙？工作有什么困难没有？”。每逢过节，老板还会安排店里给员工发点小礼物或做点好吃的，“让人感到有家的温馨”。

在一位富洋烧烤分店店长的微信朋友圈里，本刊记者看到了“三哥”的照片，四五十岁，圆脸，发际线微微靠后，腰间扎一根皮带，小肚子轻微隆起。对着镜头微笑，意气风发。徐方是在2019年加入富洋烧烤二中店的，到2020年离开。他告诉本刊记者，出事前几年，富洋烧烤店正处于发展顶峰，富洋烧烤二中店、枕水店、唐徕店都在2019年升级装修，疫情期间，富洋烧烤还在花园南街民生二号院开了新的分店。

徐方说，规模扩大后，店内的管理已经较为严格，比如，上菜的盘子周围不能沾上酱料；厨房里分为热菜区、凉菜区、烧烤区等几个区域，“哪个档口出了事，哪个档口的负责人自己承担”。每天下班时，值班员工还要检查厨房的电和燃气总阀是否关闭，“但当时全银川对燃气（安全）都不是太仔细，检查完，也不需要拍照啥的”。

6月22日，救援人员在爆炸现场检查液化气罐（视觉中国 供图）

液化石油气隐患

冯高告诉本刊，出事的民族南街富洋烧烤一共两个厨房，一楼烧烤，用的是液化石油气，二楼炒菜，用的是天然气。他说，一楼因为同时分布着堂食区、包间和楼梯，留给操作间的面积相对较小，所以就没有通天然气管道，使用的是高1.2米左右的大型煤气罐——银川很多饭店、烧烤店都会使用这种煤气罐。一位富洋烧烤的员工在事发后告诉媒体，店内此前用电烤炉，因为经常跳闸，在去年11月换成了液化气罐。

马海是银川另一家烧烤店的店长，有20多年的烧烤经验。他告诉本刊记者，早些时候，银川的烧烤店用的都是煤炭，“我们宁夏的渣滓煤，温度很高，没有火焰和烟，很适合烧烤”。大概在2009年，银川开始“创建国家级文明城市”，不让用煤炭，液化气罐开始流行起来。但液化气罐的安全问题始终让马海不放心。他记得六七年前，自己曾在一家火锅店里打工，当时每个餐桌下面都放了一罐液化气瓶，有好几次，站在大堂里，他闻到了液化气的味道，走上前一看，是火被溢出来的汤浇灭了。“冬天，餐厅的大厚帘子往门上一挂，气儿都出不去，多泄漏一会儿，后果不堪设想。”

2020年，马海自己开餐厅，坚决不再用液化气罐，而是改用电和植物油。一开始，因电路不稳，经常跳闸，他还专门花大几千块钱改了电路。马海向我们算了一笔账，像他这样的200多平方米的餐馆，如果使用植物油，需要买一台2000多元的专用炉子，每月油钱花费1000多元，和电费的单月成本差不多。如果用液化气，每月不到700块，天然气则更省。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天然气的原因是开户和安装等费用“太贵了”。他听说，隔壁的一家麻辣烫店当时花7万元开了天然气，一年不到，店黄了，投进去的钱打了水漂。“我这餐馆每年的房租才11万，装个天然气，相当于半年的房租了。”

马海的说法在另外一家餐馆处得到印证。距离事发店2公里的一家烧烤店的老板告诉本刊，她所在的店铺面积大，有2000多平方米，安装天然气和购买灶头等设备一共花了十几万元，“一般小的餐馆觉得成本高，就不会装天然气”。冯高曾在银川多家餐馆工作过，他观察到，一般500平方米以上的餐饮店才会通天然气，“因为大店的客容量大，回本快，人家有钱，其他小店基本只用液化石油气或植物油”。

然而，风险与低成本和便捷并存。刘晓东是中国城市燃气协会安全管理工作委员会专家，他告诉本刊记者，变为气态的液化石油气比空气重，泄漏后会沉积在地面处，与空气混合后，形成易燃易爆气体。但爆炸时的浓度极限需要在1.5%～9.5%，低于1.5%时，因可燃气体不足，混合气体不燃烧，不会发生爆炸；高于9.5%时，因氧气不足，也不会发生爆炸。

刘晓东说，液化气罐泄漏引发的爆炸一般分为几种情况。第一，产品本身不合格，液化气罐是一套包括罐、减压阀及燃气胶管在内的完整设备系统。胶管老化松脱、阀门关闭不严，或者钢瓶为假冒伪劣产品等，都有可能造成气体的泄漏。而根据官方通报，此次爆炸就是发生在换阀的过程中。“液化石油气罐一般包含主阀和调压阀，更换主阀需要用到特殊工具，一般人无法操作。”曾担任地方消防支队支队长，有27年消防经验的许传升也告诉本刊记者，此次事故更有可能的是减压阀坏了，“操作者在拧下减压阀时，主阀没有关，里面气体一下子冒了出来”。

刘晓东还推断，富洋烧烤店的液化石油气泄漏量应该是刚好达到了爆炸区间内，再加上厨房里有明火，就引爆了。而冯高根据多年在餐饮店后厨工作的经验，推测明火可能来自换阀期间，店家没有关火，“那会儿晚上8点多，还是放假前一天，顾客多，后厨可能忙不过来，不敢关火，他们就想边操作边换气”。

根据中国城市燃气协会等部门联合发布的《全国燃气事故分析报告：2022年·全年综述》，在2022年发生的580起用户端燃气（包括工商和居民）事故中，以液化石油气为气源的用户事故占77%。特别是瓶装气餐饮商户事故，在较大事故中占比达到60%，由于用气环境复杂、人员密集以及报警器联动切断装置落实不到位，极易发生群死群伤事故。

2010年以后，我国城市天然气的发展超过了液化石油气。其后国家的发展重点一直在天然气，液化石油气的市场占比一直下滑。许传升说，这几年，一些三无企业也参与到液化石油气的生产和销售中，“有些企业回收老化的钢瓶或阀门后，重新卖给用户。以前液化石油气的灌装要经过去杂质等很多程序，慢慢地，这些环节做得也会差一些，所以说液化石油气的事故在增加”。银川一家餐饮店老板告诉本刊，当地消防检查其实很严格，可能个把月就来一次，但基本上是检查消防栓和灭火器设备是否齐全可用，没有检查液化气罐的。

根据爆炸现场的图片判断，银川烧烤店爆炸，店内使用的50公斤装液化气瓶是双相瓶。许传升告诉本刊记者，正常情况下，液化气罐顶上只有一个阀门，双相瓶的顶上有两个阀门，其中一个阀门直接通在瓶子的最底部，出来的就是液体。这种液化气瓶的优点是火猛，但是危险性更大，因为液体一旦快速漏出，会瞬间汽化，体积扩大200多倍，形成白雾。所以全国不少地方禁止在餐馆使用液相或双相瓶。6月29日，全国气瓶标准化技术委员会发文称，不再按照企业标准生产气、液两相燃气瓶。

6月29日，事故已经过去一周，富洋烧烤店所在的街道，一些餐饮店的窗玻璃上贴着告示，“本店因燃气检修暂停营业”。一辆吊车停在一家餐馆前，几个施工人员正在店铺招牌上凿洞，招牌后面是原本被挡住的二楼窗户。这次事故中，有相当一部分死者是在窗户被封闭的二楼用餐，爆炸引发火灾产生的一氧化碳、二氧化碳、二氧化硫、氰化物等大量有毒气体，会造成窒息。事故发生后，银川全市展开安全大检查，要求使用燃气的餐馆必须安装带自动切断功能的紧急报警装置，且破窗开洞，不能封闭。全部符合要求后才可重新开门营业。

死者

李旭的名字在31人的死亡名单里。

他是徐萍的二舅。事故发生之后，徐萍赶到医院，医生说，送到急救中心时李旭就已经没有呼吸和心跳，瞳孔也放大了。徐萍难以接受，一直到第二天早上6点，接到医院的死亡通知告知书，她才意识到二舅真的没了。

李旭是窒息而死的。富洋烧烤从一楼通往二楼只有一个楼梯，并不宽，并排走，勉强能过两人。爆炸发生后，楼梯断了，还堵上出口。楼层不高，如果能及时从窗户里跳出来，也有生存的机会，但窗户全被封死了。这样的设计在当地烧烤店很常见。冯高告诉本刊，大概从10年前开始，当地烧烤店的运作模式就与KTV绑定，包厢里既可以吃烧烤，又可以唱歌。本刊记者在金凤区的另一家烧烤店里看到，二楼一共六间包厢，一个卫生间，为了防止扰民，墙壁上全部装上了隔音棉、隔音玻璃和隔音板。还特意将窗户封上。即使是白天，过道也漆黑一片，只有头顶的彩色灯球打在墙上，映出一点光亮。

但这样的模式很受当地居民欢迎。冯高之前工作过的那家店，旺季时一天的流水有五六万元。而出事的这家店一共两层，200多平方米，楼上楼下都有包间，满客在200人左右。一般下午5点左右开门营业，晚上7点开始排队，一直会营业到凌晨。

根据徐萍的了解，烧烤店二楼遇难的人，大都是窒息而死的。上述政府工作人员也告诉本刊，事发当晚，他在凌晨3点赶到医院时，大部分人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但面部清晰、没有明显外伤，有些人去世时嘴巴张着。王迅的几位同学也在这次事故中死亡。他告诉本刊记者，根据法医的鉴定报告，一位同学死于内脏破裂，还有两位被发现时张着嘴巴。

在殡仪馆的长椅上，王迅向我细数起几个遇难同学的人生点滴。一位同学叫陈杰，中学多读了一年，因此比大家晚一年毕业。毕业时，他还罕见地发了自己的第一条朋友圈，照片里，他和几个同学穿白衬衣、黑裤子，站在教学楼前、操场上、草坪上拍照，脸上透着对未来的期待。还有一位同学侯鹏，大学毕业后在苏州工作，5月两人见面时，他还吐槽现在的工作经常出差，压力大，想辞职，所以这次专门请了年假回来，和父母商量此事。而另一位同学田展和女朋友已经订婚，不出意外的话，今年是准备结婚的。直到这场爆炸，结束了他们的人生。

在殡仪馆的几天，陈杰的父亲陈康一直穿着一件深绿色的POLO衫，出事后他没再回过家，白天就在灵堂迎接宾客，晚上坐在孩子的棺木前守着，累了，就去旁边的屋里休息会儿。陈杰的妈妈今年57岁，戴一副金属边眼镜，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她在34岁时才生下这个唯一的孩子，却在接近花甲之年时，又失去了他。

此次在爆炸事件中遇难的，还有富洋烧烤的总店长海某。在徐方的记忆里，海某和他年龄相仿，也是“90后”，十五六岁时就出来打工，从服务员一路做起来。尽管年龄不大，但业务能力很强，每次不管是熟客还是新客到店，他都亲自迎接。有些客人喝醉了，找不到代驾，他就叫人帮忙送回去。周边的客人打电话叫餐，他不忙时还自己骑车送上门。“就是那种有能力、做事也让人放心的人。”出事后，徐方听其他朋友说，海某去年刚结婚。